田  青

  【编者按】2015年8月11日至15日，“清音•徽风——查阜西先生诞辰120周年暨丽田生琴台考12周年纪念”系列活动在安徽合肥与黄山等地举办。作为本次系列活动之一，8月11日晚，田青先生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举办一场题为“中国传统文化与当代社会”的报告会。讲座安排在暑假期间，这在中科大历史上是第一次。原本以为师生放假、听众很少，但出乎预料的是整场讲座从头至尾座无虚席，很多听众站立旁听。现场气氛热烈，两个小时，中间没有休息，大家仍觉时间太短，很多问题不能一一向大师请教。

田先生讲座内容非常丰富，根据讲座录音录像，我们整理出两万多字文稿。这里节选部分，以飨读者。讲座全文将收录于《清音徽风——查阜西先生诞辰120周年暨丽田生琴台考12周年纪念文集》。

大家晚上好，很高兴来到中国科技大学。今天我要讲的题目是“中国传统文化与当代社会”。今天讲这个题目还是有特别意义的。最近这两年，从中央的最高领导一直到全社会都高度关注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中央的最高领导在这一年多时间里，几次在公开讲话中讲传统文化。习（近平）主席先生去年到曲阜谒孔庙，这在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是空前的。我们在座的很多年轻人不知道，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在中国有过一次轰轰烈烈的“批林批孔”运动。中央最高领导在曲阜公开讲儒家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接着，习主席又到欧洲，在巴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部的讲台上，用了五分钟时间讲佛教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这不但在我们党的历史上是空前的，在整个中国的近代史上，从满清之后，无论是中华民国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也无论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最高领导用公开讲话形式肯定佛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最近这一年，在国内兴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国学热。有人大声叫好，有人感到不理解，也有人严厉地抨击。我个人认为，当前国学热的确有概念不清楚的，而且是有些泡沫化的东西，但从整个中国历史来讲，应该说是百年来，目前是离中华民族复兴最近的时刻。高度重视传统文化，既是接续历史，把被我们曾经中断了的历史接续上，同时也是面向未来的唯一可行的途径。今天高度重视我们中华传统文化是完全正确的，而且是必行的。

通过三个数字理解我们今天的文化处境

哪三个数字呢？一个是五千，一个是一百，一个是三十。

“五千”这个数字所代表的中国的五千年的文明史，是我们中国人民族自尊心、自信心的一个基础。

    后面这个数字确实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既痛苦又自卑，同时又是自强动力的“一百”，一百这个数字对中国的近代影响太大，就是五四运动。今年是2015年，恰恰是整整一百年，1915年新青年创刊。这个五千和一百的强烈对比，才能知道为什么这一百年来，中国人为什么会自己把自己祖先的牌位抬出来烧掉，也才能理解为什么会产生五四运动。

我很多次到台湾讲学，几乎每一次我在台湾的公开讲演之后总有人问我：“田教授，你们大陆使用简化字，中断了中华文化的传统，你怎么看这个问题？”我每次都不厌其烦地普及一点简化字常识：“共产党不是仓颉，没有造字的本领，大陆的简化字98%-99%是历代中国的文人所使用的俗字、异体字、行书、草书。”他们很吃惊，因为他们的教育就是：共产党用简化字中断了中华传统文化，这是两岸互骂的时候，一个根深蒂固的宣传。许多台湾朋友有误解，他们更不知道简化字实际上是五四运动中两个最重要的内容之一。所谓五四，具体到新文化运动，一个是把文言文改为语体文，还有一个就是汉字简化问题，所以我当时给他们讲汉字简化的历史，包括蒋介石两次推行简化字没有成功的历史，他们闻所未闻。实际上，不但共产党和国民党在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上有着非常强烈的一致性，对待宗教都是一样的。认为宗教是落后、腐朽、反动、必须取缔的，甚至包括清政府。把传统文化作为扫荡的对象，这是近一二百年来中国所谓的精英知识分子和所有掌权者，他们的共识和共为，没有党派之分。

最后一个数字就是“三十”，就是这三十年来中国的巨大进步和变化。这三十年其实要细分的话还可以分成前二十年和后十年。前二十年就是中国从一个封闭的国家，从一个刚刚从文革浩劫中走出来的一个国家，一下子投入到改革开放的热潮。我们用三十年时间走完了西方先进国家一百年、二百年走过的路，进步太快了！物质建设成就太多了，不但唤不起人们的新鲜感，而且带来的是越来越多的抱怨。比如城市建设的同质化，在中国到任何一个城市，你都看不出有什么地方特色，完全是一模一样的高楼大厦。

现在提出来我们要留得住乡愁，现在中国的确方便太多，包括现在的城镇化。的确你必须承认：作一个城市居民是中国绝大部分农民的愿望，但在这巨大进步的背后，不但许多地貌被改变，最重要的是文化出现了断层。我们常常说中华传统文化是世界上四大古文明当中唯一没有中断的。我过去写文章也用过这样的话，最近十年我不再说了，为什么？因为我发现，这句话无论对中国来讲，还是对于那其他的所谓三大文明来讲，都是不准确的。第一，我们没有中断吗？我们有多少传统中断了？多少技艺消失了？太多了，数不胜数！我们说唯一没有中断好像也不对。古希腊文明中断了吗？印度文明中断了吗？希腊的确连国家都破产，但你能说它的文明中断了吗？整个西方文明它是源头啊，西方文明有今天，是在它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怎么就能说中断了呢？印度文明中断了吗？我曾经去印度朝圣迹，菩提伽耶，去看佛成道的地方、佛初转法轮的地方，也到一些大城市，因为我学音乐，也考察了一下他们的音乐教育，有两个发现让我吃惊，一个是在印度你想学西方音乐没有办法，音乐学院没有一个是教西方音乐的，教的都是印度的传统音乐。我说你们要学钢琴、小提琴怎么办？他说有私人教师，我说再要提高呢？他说去英国学啊。而我们中国的音乐学院，是完全按照西方音乐学院建立起来的。这几年稍有好转，开始重视民族民间音乐，过去几年在中国的音乐学院里，拎着二胡盒子的学生是抬不起头的，拎着小提琴盒的学生是趾高气昂的。刚才省音协主席还跟我谈到，前几年中央电视台民族器乐大赛我做评委，他还记得我当时评论砀山唢呐的话，我说你们吹了一晚上，我刚听到中华民族的声音，刚听到祖先的声音，因为吹来吹去都是什么萨克斯，全是那套东西。还有第二个也是我在印度的发现，居然没有见到一个印度妇女是穿西式裙装的，全是纱丽，全是民族服装！怎么就能说人家的传统文化中断了呢？怎么能自欺欺人地说四大文明只有我们一个没中断呢！我们没中断吗？现在你们有几个还会唱凤阳花鼓的？包括最有名的黄梅戏目前发展得怎么样啊？是发展了，发展得都快成歌剧了，起码是雄风不再了，二十年前黄梅戏全国都在唱，今天没有黄梅戏了，只有“夫妻双双把家还”。当然不止是黄梅戏，川剧这个大剧种，了不起的一个剧种，还有吗？就剩一变脸了！我们还说我们是唯一没有中断文明的国家？我劝大家以后不说这句话，为什么？我们要复兴中华传统文化，要做好中国梦，先要从这个梦里走出来，就是我们自己骗自己的这个梦。

我讲的这三个数字，最后这三十年一方面给了我们极大的信心，让我们从东亚病夫，从差点成亡国奴的处境下可以昂首挺胸了，让我们恢复了民族自尊心，但是民族自信心呢？却还值得研究。我们要有文化自信，文化自信从哪来啊？文化自信要从文化自觉开始，什么叫文化自觉？费孝通的一句话叫“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第一句话就是各美其美，每个人，每个民族都要了解、知晓、掌握、弘扬自己文化的那份美。现在我们有多少人了解、知晓我们中华文明的美都有哪些？我们还留下哪些？我刚才说这三十年还可以分两段，头二十年是什么呢，头二十年就是变本加厉地对传统文化挤压、扫荡、遗忘、抛弃的二十年。我曾经说过，改革开放前二十年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冲击、压迫比文革还烈，这句话一听有点反革命的味道，但你仔细听我讲，为什么我这么看。我先举两个例子，有一个英国音乐学家，前十几年我们音乐研究所陪他到河北省采风，到了一个村子，村长拿出十几本工尺谱，这个英国人认识工尺谱，他也知道在文革时这叫四旧，他奇怪怎么这么多，他说你们文革时不是“破四旧”吗？怎么留到现在呢？这个人就告诉他是破四旧、扫四旧啊，我爸爸就是民兵连长，扫到我们家来妥善保管留到今天了！这个中国通觉得太奇怪了，包括他到灵隐寺，从山门一直到后门包括所有的大殿所有的牌匾都是老的，一块匾也没有砸掉！我说，你知道当时是谁保留的吗？一个普通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下层军官，红卫兵要冲进去扫四旧的时候他就把机枪架在那，这是军事重地！那时候文化大革命是强加给中华民族的，每一个中国的普通百姓，从农民到知识分子，每个人都会尽自己所能地保护这些东西。很多地方都是这样，一些碑刻被当地农民抹上一层泥，上面贴上红标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当年我曾经在咸阳一个弥勒寺，我想是1983年，文革结束不久，佛教活动还没怎么正式开展，我到那儿去研究佛教音乐，寺里的两个老尼姑带着十几个带发修行的女居士给我唱了一晚上，从梵呗到劝善，到民间佛曲，把我的录音机的所有电池都耗光了，我就拿本记谱。不光是数量多，而且她们唱得整齐。我说文革十年没有宗教活动，你们怎么保留到现在，唱得这么好啊？她们讲了一个故事，这个陕北的寺庙就像敦煌石窟，它是从一个山崖往里挖洞然后在洞门口有一个建筑，就像莫高窟，也可以飞檐斗拱，但就是表面，再挖到里面去，最里面放佛像的地方有一尊弥勒像是很古老的，保护得非常好。我说你们文革时是怎样的呢？她说我们这个村子的人全都信佛，包括我们生产队长。这个生产队长就在庙里边，靠近佛像的地方用熟秸，也就是高粱杆砌了一堵墙，糊上泥巴，外面贴上毛主席在天安门招手的照片。这两个尼姑居然生产队里记工分，念经还记工分，这十几个人，一直他们都是这样。我说，那红卫兵串连或者外人来了怎么样呢？她说很简单啊，我们平常唱的是梵呗，念的是经文，来了外人了我们就背毛主席语录啊！所以文化革命对传统文化的确是一场浩劫，但真正经过的人都知道，真正丧心病狂的时间就是1966年的7、8、9三个月，到10月就派红权队、军权队维持秩序了，就不能胡改了！这三个月扫四旧、破四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是时间短，一是鞭长莫及，但是“改革开放”的这四个字的劲儿太大了！从上到下，从北京到苗寨、到彝寨、到内蒙草原、到西南边陲，和文化大革命强加给它的不同，这一次是广大老百姓自觉自愿地，甚至是争先恐后地要把旧有的文化换成新的、外来的、洋气的、现代化的。现代化到了哪里，哪里的传统文化就没有可能再存在了。什么叫自觉的自愿的？你跟一个苗族姑娘说，你奶奶给你留下的这个绣花裙子太漂亮了，她认为穿牛仔裤才漂亮；你说这个吊脚楼太美了，她说你怎么不来住？你住三天、旅游可以，我们这个吊脚楼里没有自来水没有厕所，我们不应该过现代化的生活吗？我为什么把这三十年再分成前二十年和后十年呢？后十年有一件事情也极大地改变了中国，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热潮。越来越多的人，尤其是在现代化之后的中国人开始认识到，我们得到现代化便利的同时，丢了很多东西。我曾经做过一个比喻，我说在向现代化的终点快速奔跑的过程中，我们只顾往前看，只顾往前跑，跑到终点的时候可能会突然发现，爷爷奶奶当年塞在我们贴心口袋里的传家宝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为什么我们的城市都建得一模一样了？这个文化的同质化，是文化复兴的一个大敌。刚才我讲各美其美，文化自觉，一定要有个性才美啊！同质化就是完全一样，这个同质化在中国的文化各个领域、各个层次是普遍存在啊。十年前吧，就是第九届中央电视台青歌赛，我第一次当评委，我当时无意中讲了几句话，影响很大。我是作音乐学、写书，不是学声乐的，让我去当评委，我第一次集中时间听他们唱，听得难过之极，其中有一个问题，唱来唱去就那么十几首歌，所有选手唱的都一样，而且到最后我听不出谁唱得好了。为什么？全唱的一样，第九届大奖赛的时候一溜儿评委，最有名的坐中间，我是坐最边上的，但是到第十二届、十三届我就坐中间了，还专门请我讲话。开始时不知道为什么偶然安排我讲了一次话，我说过去五、六十年代，那时没有电视，只能听收音机，头一声你就知道谁唱的。这是才旦卓玛，这是郭兰英，这是黄虹，这是马玉涛。今天我听你们唱半天，我听不出来谁唱的，全一样！叫科学发声，这个词很准确，什么叫科学啊，什么叫科学发声啊？科学就是同质化，就是可复制的，就是规模化，就是批量生产。但是艺术啊怎么都唱成一样的？现在不看屏幕都不知道谁在唱。

这种同质化包括我们现在的戏剧，刚才我说黄梅戏在向歌剧发展。不光是黄梅戏，中国所有的地方戏剧，只要还能苟延残喘的，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国家给钱，怎么能够国家给钱呢，为什么文化厅给你钱，为什么宣传部给你钱？你要编创新剧，要反映现实生活。第一条，题材反映现实生活，请谁写这个剧本呢？当地人瞧不起当地人，要请大腕，谁来作曲？你搞了一辈子的徽剧，未必有人请你作曲，要到北京，请中国音乐学院、中央音乐学院的教授谱曲，再请一个电影导演、话剧导演来拍。当然最好请张艺谋，张艺谋太忙，也要请中央的某一个团体的某个导演。他可能在你请他之前，他从来没听说过你这个戏叫什么。徽剧啥意思？更别说什么二夹弦，他听都没听过。但是你给钱哪，你就能请到学西方作曲的从音乐学院毕业的作曲家来配器，哎呀光是这几架乐器不行，你得有低音声部，加大提琴。现在全中国，没有一个地方戏伴奏是没有大提琴的！我问他们为什么加大提琴？没有大提琴就没有低音，我说你为什么要有低音？他说不出来！这很简单，因为西方音乐是这样。所以这个五千，加上一百，再加上三十里的前二十，就造成了我们所谓的自尊、自傲、甚至是自满之下深深地隐藏着俩字，还是“自卑”！这种同质化，怎么能够靠这些文化复兴呢？所以我想真正做到文化自信，首先第一条就是文化自觉，而文化自觉必须要重新在中国，当务之急就是接续历史，把现在没有丢光的东西赶快抢救起来保护起来。最近十年我就做一件事情，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当然这叫亡羊补牢啊！我们有很多东西已经丢了，但是毕竟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传统文化的重要了！这是我讲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通过三个数字理解我们今天的文化处境。

“三根柱子两层楼”——传承、保护、弘扬传统文化

 第二问题，就是现在要传承、保护、弘扬传统文化。传统文化有哪些内容？什么是传统文化？我们是不是都很清楚了？其实未必，比如穿着已经早就退出历史舞台的隔代服装，在王府井上溜达一圈是不是叫复兴传统文化？很多国家都有自己的民族服装，但我们汉族没有，或者说中国没有所谓的国服！我（今天穿的）这个也不地道，这个其实是满族服装，也不是，满族没这短袖，也不会上袖，但是这个疙瘩袢是满族的。我们汉服是右衽大襟，那个不行，穿那个走马路上人家都看你，那不是复兴传统文化，你让传统文化和说相声的划等号了。你不能传统文化拿出来让别人笑，这个复兴不了，你好意但是不行。为什么，那个东西的确不符合，现代绝不可能恢复，也不符合现代生活。

要复兴中华传统文化，首先要了解中华传统文化包含哪些内容。我有一个很简单的比喻，就是“三根柱子两层楼”。“三根柱子”很简单，儒、释、道。为什么我要强调呢？现在有一种倾向，就是提到传统文化就等同于国学，提到国学就等同于儒学，把儒学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一个唯一的内容。其实这个看法是太狭隘了。为什么现在一提到传统文化，一提到国学才想到儒？一方面，的确儒、释、道三家里，儒家是主要的，在中国，无论从深度广度上，它的影响力是****的。第二点就是我刚才说的，从前清开始近二百年来，中国的精英知识分子们，绝大部分人把宗教看成腐朽没落的一种文化，当成反动的代名词，必欲处之而后快。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们汉族人，就是中华民族的主体民族，的确是世界各民族当中宗教感最差的一个民族，我说这句话没有褒贬之意，也不是一种价值判断。为什么呢，大部分学者都说中华民族是一个实践理性的民族。中国人和欧洲人比，你会清楚地发现中国人的宗教感不强。宗教感不强有一个好处，就是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宗教战争，而宗教战争是人类战争史上最残酷、跨时最长、最普遍的战争，直到今天中东的战争，包括现在IS、阿富汗、以色列和阿拉伯，从本质上还是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战争，这点无庸讳言。在中国，不会因为你不信教就被歧视，也不会因为你信某一个教就被歧视，在中国历史上很奇怪，说中国专治，但是只要你这个宗教不威胁到皇权，那你就是自由的。哪里有中国这么自由呢？自由到见庙就烧香，见佛就磕头。不管你是啥，是土地爷、观音菩萨，甚至是雷锋！我就在一个道教庙里看过雷锋的像。中国人在宗教信仰问题上是特别宽容、包容、不较劲。所以对大部分人来讲宗教是陌生的。这就造成了提到传统文化，大家就只讲儒不讲佛、道。其实佛教、道教对中国人的人格形成，对传统文化的形成、发展起着巨大作用。我写过文章，把佛教对中华文明的影响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有形的，一部分是无形的，我写那个文章时还没有“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个词呢！有形是什么？你从南到北走遍中华大地，从云岗、龙门、麦积山、敦煌，到乐山大佛等等，没有佛教就没有中国雕塑史。中国人做一个形象，只有在庙里头，不做佛做菩萨，做什么？拿面捏个小人？要么拿针扎，后背写上名字，张大妈，你明儿个死了吧！中国人不做塑像，只有佛教进来以后才开始。建筑也是啊，梁思成到五台山发现南禅寺、大佛寺，唐代的建筑，独乐寺是元代的建筑，没有寺庙中国就没有古代建筑，雕塑史、建筑史都没法写。无形的影响更大，这个赵朴初，朴老曾说过，如果把佛教语言从汉语里剔除，我们就不会说话了。的确如此啊！现在汉语里许多，我们每天都在用的语言都是从佛经里来的，包括 “世界”，包括很多我们今天说的一些哲学名词，“相对”、“绝对”，包括日常生活当中，“导师”、“功课”、“作业”等都是从佛教中来的。我曾经写文章用一个比喻，如水银泻地，你表面上看不出来，它渗透到方方面面。应该说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佛教占着很大比重。儒家的****功用是伦理的，是入世的，它讲仁义礼智信，讲忠孝。中国有句话就说得非常准确，以儒治世、以道修身、以佛治心。三者各司其职，分工侧重不同，功用不同。中国人还有句话叫儒道兼宗，苏东坡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叫儒道兼宗，显隐皆可，用舍由时，行藏在我，很了不起！艺术家更是这样，西方的艺术家失忆了、犯神经的多，自残、自杀的多，正相反，中国的艺术家长寿的多。我曾在我的一本书《禅与乐》里，选两张画片，告诉编辑要并排印，一个齐白石的照片，白须飘飘，一幅寿者像；旁边一幅梵高的自画像，就刚把自己耳朵割下来之后头裹得跟伤兵似的，就像个恶鬼样。外国人分不出齐白石跟张大千来，怎么都是一个大胡子长长的这个样子，这个就是中国画家基本的形象，我们认为这就是合格的艺术家，怎么合格？要活得长。西方的艺术家不是。这是东西方艺术的不同，也反映的是两个文化的不同。

佛教的影响应该说是更大的，儒家很了不起，但是儒家有一个问题，****问题是什么呢？当然也是它的优点，关注现实啊，它从不思考来世，就是不关注人的纯粹的灵性的生活。孔子诲人不倦，但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子路问他鬼神之事、生死之事，他说，你不知生焉知死？态度不够好，“子不语怪力乱神”。他认为那个事情他说不好，他就不说了，付之阙如，顶多是祭神如神在。佛教传入中国之后，中国人才开始思考生死之事。你死了之后有没有灵魂呢？在此之前，中国人不想。中国人有一句话非常代表中国的宗教精神，叫作“好死不如赖活着”，所以中国，甚至连道教都是。全世界所有的宗教都是出于对现实的不满，对现实的批判，然后把一个理想的世界放置在现实的时间和空间之外。佛教是西方净土，基督教是上帝，还有什么共产主义，这都是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没有一个人从西方净土回来过，也没有一个人到过共产主义。这叫信仰，信则有，但是儒家没有，儒家推崇的是王道，是吾存周，是现实社会。

这三根柱子讲了，还有一句话就是“两层楼”。讲到中国传统文化，请大家记住一定是两层楼，楼上是精英文化，精英文化的特点就是以汉字作为载体的文化，从经史子集、孔孟老庄、一直到唐诗宋词元曲，这是精英文化，这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高山。但是不要忘记，还有底层草根文化。底层不是低，底层更多的是“广”和“深”，这个底层文化用现在的一个名词，就叫非物质文化遗产。我只想让年轻人想一个问题，假如在一个传统社会，在广大农村任何一个村里，找到任何一个普通的农村青年，他没念过书，甚至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甚至他都没有名字。但他不但掌握生产技能，知道春耕夏作，秋收冬藏，还知道孝顺父母、勤俭持家、家和万事兴，甚至在民族遇到危难时，他会挺身而出，他去抗美援朝，去推着小车送公粮淮海战役。请问，谁教给他的“忠孝”二字？谁教给他的“仁义理智信”？教给他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看戏、他听说书，他看到妈妈剪窗花剪个岳飞，给他讲岳母刺字，给他讲十二道金牌，给他讲杨业怒撞李陵碑。所以一个不识字的农民，可能会如数家珍地给你讲三天三夜杨家将、岳家军的故事。他哪来的这个文化？非物质文化遗产，他就是在生活当中产生的艺术里边，全面认识了中华民族的历史，当然里面很多是传说，不是信史，但是历史所负载的最重要的中华民族的精神，他通过戏剧、曲艺、民俗、节日、风俗、礼仪，知道、懂得而且要践行。讲到中华传统文化，大家记住“三根柱子两层楼”。儒、释、道，加上经史、子集和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一切统统都要继承，都要保护，都要弘扬，这才是完整的中华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