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我曾因公到成都一行，行程匆匆，期间并无时间拜访当地的琴家，更遑论欣赏秀美多情的巴山蜀水了。

返港后不时惦着无缘见着的几位蜀都琴家，包括已达“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俞伯荪。这个愿望就在参加1995年在四川成都举办的“中国古琴艺术国际交流会”时实现了。

俞伯荪1922年生于四川成都，今年七十四岁，这个年龄对于多能享高寿的琴人来说，正值壮年而已，而俞老确实也如此。他精神奕奕，双目炯炯有神，还不间断地每天操缦四、五个小时。这当然都归功于他对古琴的热爱，及其生命对他的种种磨砺。

俞老十二岁时学习戏曲，十四岁如学古琴，师承川派琴家陈蕴儒和龙琴舫。到中年时他又遍访海内琴人查阜西、吴景略、溥雪斋、桂百铸诸先生，企图采众家之长来丰富自己的艺术生命。他习琴至今已有六十岁，不但操缦不绝，也不断为古琴谱写新曲、打谱及将琴艺薪火相传。除古琴外，俞老还精于多种民族乐器如三弦、笛子、箫、扬琴等。

俞老现在为“东坡诗琴社”社长，也是此琴社的创办人。此前他还创办过“古风国乐社”、“蜀新琴社”等。“东坡诗琴社”顾名思义乃以北宋文人苏东坡命名，以研究苏东坡父子与古琴、诗歌的关系、并蜀派琴艺、琴歌为主，琴社积极举办音乐会、雅集、诗歌吟唱会等。俞老的琴弟子及夫人俞火女士就是琴歌与琴曲皆精的琴人。她自弹自唱的川派《阳关三叠》就别具独特的韵味。

这次我在成都拜访俞老，就在他家听琴、赏琴及听他娓娓道来各种琴界的趣闻，这次的访琴，实在是一趟愉快的经验。

俞老藏有名琴多张，最珍贵的首推宋琴“铁客”，这真是一个奇特的古琴名称，问俞老，原来这张琴还有一个同样奇特的身世呢！此琴原为一位清代王爷所藏，后辗转到了民国琴人李铁翁手中，他为此琴取名“铁客”，取其作为李家客人之意。“铁客”曾在文化大革命时被抄，后为俞老在成都一文物商店购得。琴底“铁客”二字，用金粉篆书刻成，另刻有小字“甲辰试镫日（啸北）为二十四琴书屋主人志”。“铁客”的特色是金徽玉轸，音色清润。此琴与俞老的古琴艺术生命相辅相成，互相辉映。有关“铁客”的身世，可见于《金陵访琴录》中。 

铁客

问俞老他的演奏特色，他引用了报刊对他的评价：“峻急奔放，跌宕铿锵，清微淡远中见深沉，刚柔相济中出雄奇。隐隐承接着川派琴风峻急奔腾、稳健朴实、潇洒自如等风格。”

我听俞老的琴，觉得其一大特色在于心理节奏的运用。心理节奏为古琴用心理记谱法而非定量记谱法的物理节奏的反映。这种节奏并无如西乐的明显规范可循，实为琴人随意抒发个人内心感受的表现。这种节奏追求“意”，表现着参差错落、行云流水之美而非工整对仗之美。琴人所说的“心板”、“心琴”就是这个意思。这种演奏难有清晰的时间尺度可寻，亦难将之翻成西洋倾向均分律动的五线谱。

听俞老的琴，观他抚琴时的姿态，就不难发觉他对心理节奏的把玩。他的“心板”往往有意想不到之处堪供咀嚼玩味。他的《水仙操》、《醉渔唱晚》高音区第四段的撮音注下部分、《渔樵问答》的渔歌曲调、《忆故人》入调后二段等乐段均为他“心琴内抚”的表现。

俞老的琴基本上走的是冲远恬淡一路风格，于刚柔相济中实以柔中带刚为主。他的琴音色倾向以宽宏低沉和幽微淡静为主。他的演奏特色是音的强弱对比、音色的明暗相辅。俞老往往喜于同一幽微乐句中来一两个音色明亮的琴音，使人精神为之一振，他的猱往往并不特别强调本位音的突出，这亦使他的风格倾向清逸和谐。

俞老的琴风属于平淡朴实而又意韵洒然一路，无炫人耳目的花巧表演。音韵亦古朴幽微，部分琴曲弱音处的演绎带有恬淡的审美情调。他朴实的琴风，加上心理节奏的处理，使他的琴有一种任意自在的意态。

蜀派琴风变化多姿，奔放、潇洒、古朴、清奇、恬淡……有动有静、刚柔相济、阴阳相辅。俞老的蜀派入于那一路呢？爱乐者听后心中自有意会。

清人爱月居士的两句话：“绿水青山观自在，清风明月任优遊。”我想用来理解俞老的琴艺大概是颇为适合的。俞老的优遊自在，正是琴如其人。